這次的安寧居家探訪，是與病人第一次見面，也成了最後一次。
病人是一位七十幾歲、長期受心臟疾病折磨的爺爺。他的照顧歷程其實非常久，太太從年輕一路陪伴至今，超過三十年的照護歷程。
原本這位病人是由另一位醫師接手，但家屬覺得互動上少了些共鳴，便請護理師轉介到我這裡。
走進家門時，奶奶熱情迎接，而爺爺已經非常瘦弱，意識幾乎不清楚。
對安寧團隊來說，臨終前幾天才轉介並不罕見，但這位病人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，是因為他與家屬共同度過了漫長而堅毅的醫療旅程。
三十年的照顧，是一段伴隨手術、復發與心衰竭的歲月
爺爺年輕時因為瓣膜問題接受多次手術——可能先換上機械瓣，後來又因狀況更換生物瓣。
多年來心衰竭反覆惡化，腿部嚴重水腫。奶奶甚至親手縫製彈性腳套布襪，以免他出現難以癒合的傷口。
這些細節，是診間永遠看不到的照顧重量。
在家探訪，讓我們看到一個完整的人
在診間，看的是疾病，醫療端主導；在家裡，看見的是「人」，病人端主導。
病人的照片、獎狀、年輕時的朋友、過往的生活軌跡，都在空間裡默默說話。
家裡的布置透露出他曾經活躍於政商圈，如今年紀已大、家人圍繞。與孫女感情深厚、子孫同住，客廳裡也放著孩子的腳踏車與塗鴉——這是一個溫暖、熱鬧的家。
爺爺的製氧機被放在窗外，因為機器聲太大，奶奶怕他睡不好。氧氣鼻導管因此非常長，從窗戶一路延伸到床邊。這些細節不是醫學教科書會教的，卻是最真實的照顧。
遲來的安寧：台灣醫療常見的遺憾
這半年爺爺的節律器已經到期，他不想再更換。振興醫師建議他因住家靠近北醫，可轉至北醫心臟科。
北醫醫師也提過「安寧」的概念，但家屬並不知道院內有居家安寧團隊，因此捱到了最後一刻才接觸到我們。
與奶奶聊天時，我反而覺得她的觀念很成熟——她知道臨終時食物與水分都能視狀況減量。
只是在爺爺這一兩週急速惡化時，她仍然焦慮。
兒子說，他從沒看過媽媽如此慌張，因此為她掛了北醫安寧門診，才發現原來「她不用一個人扛」。
小烏龜的故事：生命裡意外的象徵
探訪時，我們注意到客廳角落有一缸烏龜。奶奶笑著說，那隻烏龜是幾年前在爺爺住院時，兒子在門口撿到的——受傷、奄奄一息，比手掌心還小。
媳婦喜歡小動物，堅持帶去看醫生。醫師提醒「夜市買一隻很便宜，你們確定要花幾萬塊救牠？」但家人仍決定救治。奇妙的是，小烏龜復原後，爺爺也順利出院。家人覺得牠像個福星，因此認真研究飼養方式，至今已長到 iPad 的大小。
在那些漫長的住院日子裡，這隻烏龜可能是家屬唯一看到的「好消息」。
臨終前的掙扎：洗澡這件事
兒子一直想替爸爸洗澡。因為他性格潔癖，總覺得爸爸「應該清爽一點」。
但那天測到血壓只剩 80/40 mmHg，已經是末期的生理徵象。
我們鼓勵家屬遵循內心「會後悔什麼、會安心什麼」。
同時也提醒：
如果洗澡過程中離世，那不是因為『洗澡害死爸爸』，而是生命本身走到了終點。
這句話是給他們的，也是給許多照顧者的。
結局來得很快：我們沒有答案，但家屬有陪伴
隔天早上，我們接到訊息——爺爺離世了。
我們不知道他最後是否洗了澡，也許未來某天與這個家庭再相遇時，才會知道。
但至少在生命最後一天，他不是孤單地面對。
他被家人圍繞，被愛包住，也被看見。
而第一次的探訪，也成了送別的一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