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者臨終時「等一個人回家」 - 賈文君醫師

前陣子，我接到一位從腎臟科轉來的個案。老人家住得位置非本院服務區域，本來家屬想會診安寧，但因為層級評估仍屬 S2，也就是「病情雖重、但仍可能需要回診或入院」的狀態，所以轉到我們的社區醫學團隊。

他是一位久病的老人，身體早已虛弱，血壓起伏很大，但卻像某些高齡長者一樣——似乎怎麼樣都還撐得住，就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。

家人其實懂他的狀況，但三個孩子之間一直卡著一個難解的矛盾。

■ 三個孩子、三套價值觀：照顧到最後，最難的是溝通

大兒子和二女兒也輪流在美國，他們照顧多年，覺得媽媽（或患者）年紀大了，不需要再受苦，希望她可以舒服地待在家裡。

最小的兒子則半年回來換手，他的邏輯很簡單、也很典型：「人不舒服，就是送急診。」

可是急診已經反覆兩三次，老人家每次折騰一趟，精神越來越差。

這三個孩子互相看不順眼，覺得對方固執、難溝通，這些情緒累積多年，每一次遇到醫療抉擇就會爆開。

我一邊聽、一邊想——如果每次都在同一個點卡住，他們永遠走不出這個輪迴。

我第一次接觸這個個案，就得負責跟小兒子談「媽媽正在走到生命末段」這件事。

小兒子在電話裡很客氣，但聽得出來困惑。他前一次回台灣時媽媽還能走路，前一週問外籍看護也說狀況還好，所以這次的惡化讓他措手不及。

我刻意避開「要不要送急診」這個會讓他們家族重新陷入戰爭的點，改從他已經知道的資訊開始談──

例如他知道媽媽肺部以前有一個不明確的陰影，知道媽媽身體狀況整體在變弱。

我問他：「你同不同意，媽媽現在最需要的是舒服？」

這句話讓他停頓了一下，然後說：「是的。」

在那一瞬間，我知道我們找到共同語言了。

他並不反對媽媽舒服，只是一直沒有人好好告訴他——媽媽真的已經變化到這個程度。

最後，他也同意讓媽媽接受緩解不適的治療，不再抽痰、不再做令她痛苦的程序。

電話結束後，大兒子和二女兒突然鬆了一口氣。

護理師以為我當天工作應該結束了，但我卻又繞回老太太床邊。

我坐在她耳邊，輕輕說：

「你的小兒子還沒趕回來，他不知道你變得這麼虛弱。如果你是在等他，你可以放心。等到他回來，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走了。」

那是一句，不是對醫療說的，而是對「人」說的話。

也許你會覺得玄，但在安寧工作裡，我一次次看到：

有些人真的會等某個人回家。

果然，幾天後，她的心跳慢了下來、呼吸變得安靜。當心跳降到 110 以下時，我們大概都知道——那個最小的兒子回來了。

不久之後，她離開了。

不是在紛爭裡離開，而是在所有孩子都在同一個頁面上的那一刻離開。

事後護理師跟我說：「幸好是你打電話，不然這個家又要吵起來。」

但我心裡想的是：原來老太太真的在等他。

原來我們那天的所有努力，是為了讓她安心地告別。

有些人最後一件想完成的事，就是等一個人回家。